26、争执(1 / 1)
潇湘馆内,采薇轩中。
司明玉与另一名女子相对而坐,自不理远处小倌们拨弄丝弦,只顾自己说话。
“他倒也难得,”那女子道,“这么些年了,竟真能让他找到这样一个人,还将嘴撬了开来,要不然,还不知我们要摸到几时。”
司明玉点头,“的确,也出乎我意料之外。”
眼前人睨她一眼,取笑得明明白白,“也不枉你这几年,三天两头就往他屋子里跑,外头都道,小王女被这潇湘馆的花魁闹得五迷三道的。”
“哎,往后可别再胡说了啊。”
“如何?还说不得了?”
“我如今都是婚娶成家,有了夫郎的人了,从前的事倒也罢了,左右我的名声在这城中都已经臭完了,但往后这些事还是别传进他的耳朵里。人家好端端的嫁给我,何必让他听了这些闲言碎语,平白吃心。”
那女子见了她这般郑重模样,忍不住“啧啧”两声,边摇头边笑:“罢了罢了,知道你疼你家夫郎了。真是的,世上女子谁不成家,偏就你无趣成这样,像个守节的小鳏夫似的。”
司明玉抄起案上一个小薰炉,作势要扔她,对面假意闪躲,忙着告饶。
“不取笑你了,怎么说几句还急眼了呢。”她理理衣摆,重新坐正,“对了,你怎的就放沐风回乡,让他自己过营生去了呢?他一个男子,无依无靠的,岂不让人担心?”
“我也劝过了,这实是他自己的主意。”
“什么?”
司明玉不紧不慢喝着茶,“初时我听他道,那小校尉有意纳他为侍,着实将我吓了一跳,急忙与他说此事极不妥。”
“可不是怎的?往后要是事情翻了出来,那人知道他是替你办事,套了她的话,多半心里要有计较。他若是成了她的偏房,还不是任人拿捏了。不妥,我也觉得万万不妥。”
“是啊,我便同他说,不如我替他赎了身,再贴一笔嫁妆,充作晋王府的哪个远房亲戚,嫁与平头小户做正夫,虽不比他从前销金窟里的日子,但大抵也算好归宿了。”司明
玉似是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,“谁料他却说,不如我直接把钱给了他,他要回乡去做一门正经营生,挣自己的家业。”
那女子听得挑起眉来,十分诧异,“他竟这样想?”
“是,他说女子皆是靠不住的,不如有银钱有生意傍身,好过看人脸色过活。”
“如此倒真是……”对面连连吸气,似仍是不可思议,“这些年来,倒是低看了他。”
她们说话间,却听外面起了喧哗,有人高一声低一声的,像是在争些什么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那女子奇道,“大白天里的,有什么事值得争起来,当真是吃饱了闲得。”
司明玉笑眯眯的,站起身伸了个懒腰,“我去瞧瞧。”
“这哪值当你去的?”
“无妨,我坐久了也不舒坦,去活动活动筋骨。”
司明玉就这么一路甩胳膊挥膀子的,到得门外,果然瞧见楼梯上堵着好几人,是争执说理的模样。
“怎么这样吵……”她打着哈欠,懒洋洋道,刚开了个头,忽然定住了。
她瞧见了人群中,向晚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。
“阿晚,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……
向晚甫一听见这话,只觉得全身的血都陡然凉了下来,凝固在了一处。他不必看,也明明白白地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。
但他仍是抬头了,他通红的眼睛和里面蓄着的泪光,就直直撞进了司明玉的视线里。
他瞧见司明玉怔了一怔,脸上像是写着震惊,和某些他看不明白的神色,随即快步冲下来,几步就到了他身边,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。
她用力极大,竟将他的手腕抓得生疼。
说来可笑,先头让那醉酒的女子纠缠,说了这许多不三不四的难听话,他都觉得尚且能忍,不曾真的哭出声过,却在司明玉牵住他的一刹那,眼眶忽然酸得厉害,止不住地一热,泪水就滚落了出来。
他不愿让她瞧见,一力偏开脸,朝着背向她的方向,却又不想抬手擦拭,只觉得让她看去了,十分丢脸。
于是,他便低垂着头,极小声地吸着鼻子,都能看见泪
珠模模糊糊的,从眼前落下去,打在朱漆的楼梯上,溅出一朵朵水痕。
他感到牵着他的那只手越发紧了紧,像是有些发抖。
“临夏!”司明玉仰头,沉声喝道。
临夏方从房里跟出来,见着这般场面,几乎愣在当场,让她一喊,浑身一激灵,赶紧应着跑到跟前。
“这位客人像是喝得糊涂了,你且与她仔细说道说道。”司明玉冷声道,又瞥一眼采桐和出云,“再带他们出去安置了,在外面等我。”
“是,奴婢明白。”临夏满头冒汗。
司明玉这才收敛了几分厉色,拉了拉向晚,声音放得既低且柔:“阿晚,先随我上去说话。”
向晚甚至从她的语气里,听出了几分小心讨好的意味。
这算是什么?头也不回地往青楼里钻的是她,这会儿装模作样来哄他的还是她。
他望着那被临夏带下楼“说道”的醉酒女客,忽地只觉得可笑极了。她偏偏就要在今日来这等地方吗?若是换了随意哪一日,他必不乐意来找她的,由得她宿在青楼里十天半个月也行。左右她回到府里,也是静悄悄地睡在邻屋,与他有何干系?
他再如何身份低微,也是干干净净地嫁给她的,至今仍是……仍是完璧之身,何苦来受这一趟呢。
他鼻尖酸楚得厉害,脚下站得牢牢的,司明玉轻轻一拉,竟没能拉动。
“阿晚……”她轻声哄着,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你要骂我我认,先进屋再骂。”
她倒是难得有这样正经,看似温情脉脉的时候,和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,像是两个人一般。向晚听在耳朵里,却越发委屈得难受。
他从前只道,她较之旁的世家贵女,是粗糙些,放荡不羁,且不耐烦礼仪陈规,但总算嘴里说出来的都是真话,没有那么多算计,倒也让人省心。没想到,她说起谎来,原也是一套一套的。
她分明昨夜还在说,她最喜欢他,其情其状,当真是神仙来了也要信她几分真心。
却不知她这会儿拿来哄他的,与片刻前在楼上雅间里,对这公子那公子说的,是
不是同一番话呢?
他思及此处,心里陡然酸胀得厉害,同时又生出一股气性来,竟是转身就要往楼下走。
“你去哪儿?”司明玉紧跟着他。
“不知道,左右走到哪儿算哪儿吧。”他低垂着眼,胡乱道。
人便是这样奇怪,不说话时犹自能强忍,但凡一开口,声音便顿时哽咽,喉头堵得难受,越堵越委屈,泪越抹越多。
“妻主问这做什么?我贸然现身此处,已是扰了妻主的正事了,我走就是了。”
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,偏还要强撑着,假作冷静,让人听得心颤。
“阿晚,”司明玉生生拉着他的手腕,一连跟下好几级台阶也不放,声音几乎像是在求他,“别这样……”
向晚听着,却像是钝刀子割肉,越发疼得难以自持。
她为何就不肯留他几分体面,放了他离去?非要将他拉回楼上雅间里,在一众小倌面前,与他这个正夫讲和,是要这般吗?
今日此行,是他错了还不成吗。
他陡然悲伤难耐,用力甩开司明玉的手,拔高声音道:“你放开我!”
然而悲从心中起,身子消耗得厉害,倒是自己晃了一晃,脚下一软,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,亏得司明玉眼疾手快,抢上前一把揽住。
他被扯进她怀里,犹自呜咽:“别碰我……你放开……”
“胡闹。”他听见她在他耳边低声道。
却并不像是训斥,反而沉沉的,带着叹息,像是有些不忍心似的。
随后,身子就骤然一轻,司明玉知道他不愿让她牵,竟也没给他反抗的机会,一把将他扛到了肩上,不由分说,转身就往楼上走。
向晚震惊之余,仍要挣扎,“你做什么?你放我下来。”
司明玉扛着他,面不改色,“你要是再乱动的话,可就让这里这么多人看着,你当众殴打妻主了啊。”
“……”
向晚委屈之中,竟陡然浮现了一丝畅快,在心里默默道,打的就是你。
他就以这般屈辱的姿势,被一路扛进采薇轩,被放下时,犹自有些头晕眼花。
司明玉揽着他,手轻抚着他的后背,不着痕迹地替他顺气,又向
远处一抬下巴,“喏,让你瞧瞧,你妻主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。”
向晚错愕地望去,却见一列小倌,有条不紊地跪坐在墙边,有的鼓瑟,有的抚琴,尽管外间起了如此争执,客人没让停,他们便得沉着地继续奏下去。
并不见那等莺啼燕语,娇笑劝酒的场面,只有一名气度雍容的女子,坐在案边,正望着他们。
她看起来比司明玉大上几岁,唇角含着藏不住的笑意。
“这……”向晚看了看司明玉,一时怔住。
就见她冲那女子示意了一下,“这是懿王府的世女,司明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