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、顶撞(1 / 1)
即便是向晚早知道,许氏必有这一问,来前已在心里打了腹稿,真临到被问这一句的时候,心里却仍忍不住有些惴惴。
“他……被妻主发卖了。”他轻声道。
果不其然,许氏一怔,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,也不顾是在旁人的府邸里了,声音立刻拔高。
“什么?竟有此事!”
他气得相当厉害,脸色青白交加,死死瞪着向晚,“这是什么道理?你却要给我说出个二三来。”
向晚望着他这副模样,突然间竟晃了一下神。
从前在金平侯府时,他最怕见许氏如此模样,往往不待对面真格的动怒,只消一个眼色飞过来,他便极乖觉,抢先认错,避开是非,绝不敢给人添一星半点的麻烦。
这些年来,都是如此,他竟也不觉得如何委屈。毕竟,是寄人篱下,有一室可以安身,已是很知足了。
只是今日,若他在许氏面前仍如从前一般畏缩,丢的便是晋王府和司明玉的脸面。
“他伺候得不用心,懒散轻慢。”他尽力压抑着心底的慌张,面上仍作平静神色,“妻主嫌他不好,就打发出去了。”
许氏紧盯着眼前的向晚,紧咬牙关,脸绷得像纸一样白。
好一个小蹄子,从前在他面前装得多谨小慎微,成日里细声细气,连头也不肯抬一下,他还真有几分信了他是个天生没用的胚子,只要有侯府一口饭吃,便自觉知足,翻不出大浪来。
没想到,这不过才嫁进了晋王府几日,狐狸尾巴便要翘到天上去了,将那小王女可恨的模样也给学了来,专会顶撞长辈,胡作非为。
他从前便说什么来着?果真是随了他那个生父,都是表里不一,不省油的灯。
“不好?”他冷哼了一声,“采桐是我院里出去的人,这些年贴身伺候你,在侯府的时候,你怎么就不曾说出过半个不好来?”
他斜着眼角看了看向晚,笑得有些发凉:“这可是你身边的旧仆,不念功劳,也要念几分苦劳。不过说到底,你如今是王夫了,眼界
不同于往日了,也是在理的。”
他一番话过,周遭早已聚拢了不少人来听闲话,虽都不声不响的,不来掺和这两府的弯弯绕,目光却都暗暗往向晚身上瞟,间或低声私语。
向晚站在人群环视中,只觉得热意又开始往脸上爬,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又回来了。
采桐是从许氏院子里出来,到他身边伺候的,这些年将他的一举一动传进许氏耳朵里,已是常事。与其说许氏是在意采桐,不如说这是他的脸面,被司明玉给狠狠扇了一巴掌。
许氏如今这样诘问他,不过是为了显出晋王府薄情寡义,处事狠辣罢了。
“父亲误会了。”他浅浅吸了一口气,不让声音发抖,“我在您面前,向来是恭敬规矩惯了的,不过我妻主历来待下宽和,又如何会是不讲理的人。”
要他在大庭广众下,这样同许氏说话,他只觉得双腿都在微微发颤,心里慌得厉害。但他仍是在衣袖下暗暗握着拳,直视着许氏的眼睛,字句清晰。
“采桐素日行事如何,在大庭广众之下,我便还是不说了吧。父亲以为呢?”
“……”
许氏有那么一瞬间,几乎被气得闭过气去,脸色煞白,一丝血色也没有,只有瞪着向晚的双眼兀自泛红。
好,可真是好极了,没想到这个从前怯懦无用的外室子,如今在晋王府里打了一个转,竟能当面顶撞他这个嫡父了。
从前只知道,那个小王女成日里嬉皮笑脸,自己不讲规矩也没个正形,却不知她还能把他也给纵到了天上去。
“你,你好得很……”他忍不住抬手指着向晚,声音发抖。
刚要再斥,却见晋王府的老郎君,在那边与人说完了话,施施然掉转头来,走近前冲他一笑:“亲家公,这是怎么了,在与小辈置什么气呢?”
许氏刚要冲口而出的斥责,少不得就咽了回去,哽得难受。
二人虽是亲家,地位却有高低,为国战死的晋王的鳏夫,绝不是寻常人能够开罪的,即便是到了皇家跟前,亦要卖他三分薄面。
“亲家言重了,我如何会与小辈一般
见识。”他只能压了压火气,硬邦邦道,“不过是方才听说,我送给他陪嫁的侍人竟被他发卖了,便要问一问,究竟是犯了什么错。”
他有意不提司明玉,而是只将话锋指着向晚,心道这老郎君即便有心要护,也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上两句。陪嫁侍人身份不低,既是被发卖了,他这个做旧主的问一句,原是理所当然。
却不料,老郎君闻言,顿时垂下了眉眼,满面愁容。
“亲家说的,原是陪嫁过来的那一个。”他一拍手,唉声叹气,“实在是不像话得厉害,若不是我那女儿有主意,当机立断赶了出去,莫说我这女婿了,便是我都要被他气煞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许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方才还板得牢牢的脸上,慌张与迷茫并存,“这是从何说起?”
老郎君似是欲语还休,重重叹了一声,摆了摆手,“你是不曾见着,他懒散怠惰些倒也罢了,可偏偏欺上瞒下,眼看着快要骑到主子头上来了。你也知道,我这女婿最是好性子,受了委屈也只不声不响,从不争辩的,我也是个没用的,这些年在王府当家,竟从不曾见过这样大胆的侍人,一时之间都没了主意。”
“采桐他怎可能……”
“可不是?若非我女儿及时将他发卖了出去,这日子眼看着都要过不成了。”
说着,老郎君竟还牵起许氏的手,极亲近且诚恳:“听闻他在侯府也有多年,这般模样,贵府上是如何能忍下来的?”
许氏被梗得胸口血气翻涌,几乎咬碎一口银牙,然而话说到这个份上,却也无法再辩了,采桐还不值得他得罪晋王府的老郎君。
他只得强笑道:“我瞧着他从前在侯府,倒很是乖顺,不过既老郎君都如此说,也是作不得假的,怕是他没见过王府这样大的世面,昏了头了。罢了,既如此,打发走了便好。”
几句转圜,场面复归其乐融融,只是几家郎君瞧许氏的眼光,多少带着那么些不可言说。
若是年轻一辈起些口角龃龉,或还有些争强好胜的心思,可这晋王府的老郎君是什么身份,何
必为了一个侍人扯谎?他既然都如此说,那可见得的确是不像话了。
谁人不知道,金平侯府的正夫许氏,历来忌讳他家这个外室子,从前各家夫郎心里多少都站在他这一头,毕竟任谁谈起外室,也要唾一口的。
只是,到了在贴身侍人身上下功夫的份上,拿这起子欺主的刁奴去膈应人,不但让儿媳看不过眼,给发卖了,还让亲家公拿到人前来诉苦,那当真是……
何等丢人呢。
而众人中最震惊的,却仍要数向晚。
他从前总听说,晋王府的老郎君是个孱弱的夫道人家,没有什么主见,更管不住他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儿,这才使得司明玉行事乖张,不按常理,成了城中有名的纨绔。
后来他嫁进了王府,见着了老郎君将司明玉拿捏得服服帖帖的模样,一度惊掉了下巴,只道外间皆是讹传。
不料今日……今日方知,传闻从何而来。
他望着面色难看,强颜欢笑的许氏,想笑又不敢,努力抿着唇角,以防在人前失了仪态。
原来竟是他天真了,能养出司明玉和司珩这两个活宝似的人,老郎君又如何能是凡人。
只是,他倒属实不曾想到,老郎君向来不管他们院子里的事,前些时候更是在外游玩避暑,新近刚回来,如何对采桐的事竟知道得清楚,还……还愿意添油加醋,替他出头?
一念及此,正巧瞥见老郎君回过头,冲他极轻地笑了一下。
他忽地觉得,司明玉说有老郎君和他一起,她就不担心,属实不是虚言。
谈笑之间,又是一宴。
今日一宴,由头是夏日将尽,邀各家男眷品茶闲谈,消暑共欢,但内里却还有另一桩事,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——宁阳郡公的儿子唐远,将要嫁与太常寺少卿。
就与当初,向晚与向宁一同去安国府的园子时一样,两家已经过了聘,也相看过,只等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里,便要成亲办酒的。
今天不过是宁阳郡公这个做父亲的,广宴亲友与世家的男眷,为儿子提前贺一贺喜罢了。
这原与向宁没有什么干系,他与宁阳郡公关系并不近,和唐远就更是对付不来,他只是随着老郎君一道,作为晋王府的人来露个面,应付一下世家间的来往,只等着宴毕就回府的。
因而,当唐远出现在他面前时,他着实是既意外,又十分警惕。
“好久不见了。”他只淡淡道。
唐远倒像是与从前有些不同,看他的神色有些奇怪,“向晚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