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 小时(1 / 1)

远处,太阳已经升上去了。一吹就会乱的云朵渐渐消失,直到太阳一家独大。

少女背着包离开了。

她的脚步印着泥土,慢慢消失在视野里。

包里还有一小盒酸奶。

那个矿泉水瓶子孤立在杂货店门口的地上,旁边是一大堆瓶子。

果冻疗养院出来一个迟早枝后,门又吱呀吱呀开了。里面出来一个西装男,那个人是江慕之。

作为一个绅士,他拘谨着眼神,收敛着视线。

他出来,江慕之没出来时从窗边看到了这个瓶子,下来捡的时候杂货店老板拦了下。

“小伙子,不用捡的。放在这里一会我收拾去卖废品。”

江慕之的手僵了下。

刚才,他的样子像是要捡走瓶子一样。

杂货店老板动了动脑筋问:“你要和我抢生意吗?虽然人家姑娘没放到废品袋里,但明显是送给我的呀。不能那么不要脸吧。”

矿泉水进了排水的地下,矿泉水瓶还在地上依存着。

江慕之正了正神情说:“她是我们的员工,我认识她。”

杂货店老板黑着脸问:“和你们亲?这是在干什么?瓶子难道要归你了?”

嘀嘀——

江慕之抖了抖手腕,他拍了下老板的收款码说:“我给你钱吧。”

杂货店老板:“你要抢我生意?”

江慕之失笑,他说,“没有。”

后面还有人等他回去。

江慕之说:“下次她来,免费给她些东西吧。我先付账一百元。”

他心里有愧。

门开着,过了几分钟,出去的人回来了,于是它又关上了,吱呀——摩擦过地上的青苔。

江慕之拾着瓶子进来。

朋友说:“原来是误会她了,真不好意思,下次赔点钱吧。”

小丑又问,“哪来的瓶子?”

江慕之:……

捡来的,还能是抢来的嘛。

砰——

瓶子掉落在地上。

飞机上,靠边的事发者显然已经无措了。

迟早枝帮着用卫生纸捡起来。

很快,事情趋于平静。

那位旅客还没有回转心情,迟早枝顺着她说:“碎碎平安,我们那边有这个道理,放宽心吧。”

旅客叹了口气说:“最近可不太平。”

这次,迟早枝忽然走进了厕所。她听到了什么,心跳好像也在加速。

耳朵已经失灵了。

但什么都没有。

嘟嘟——

这种事情迟早枝只能是虚惊一场,她收好自己的东西,打算到别的地方了。

学校的学妹也在等待她的到来。

九点。

天在下雨,由不得人不慌张。

迟早枝跑呀跑,裙子在雨水中跳跃出弧度,粘了一点别样的色彩。

她便是那个被周围乘客看着要回家的人。

这份欣喜也值得说出来。

学妹:【到了吗?】

学妹:【我暂时不方便,先让别人去接你啦。】

迟早枝在路灯下,她摆弄着手机。

路边一辆车缓缓行驶过来。

上车后,这位男士还问她:“你是毕业了吗?听说是这样的,老师暂时还没有空。你以前是学艺术的吗?”

迟早枝说:“因缘巧合。”

学长说:“你可真是标准的糊弄学家。”

迟早枝低低头,她也没有多说什么。

学长估计觉得冒犯,也哑了声。

车一直往前开。

隔了十几分钟后,学长估摸着问,“师妹,导师说你挺开朗的呀?”

迟早枝笑笑说:“没有,一般。”

学长看得出,迟早枝不是明显的敷衍,只是一种距离感隔在他们之间。

与我有关。

又与我无关。

迟早枝也说了些话,她熄灭了手机屏幕,蓝光屏也一下子失去光泽。她问吴远老师的近况,“学长,你知道吴老师最近在办什么项目吗?”

学长想了想说:“有好有坏吧。”

前面是红绿灯,他踩了刹车。

学长说:“导师现在取得了一定名望,也升职加薪了。手下的学生越来越多,所以没想到会来接你。”

迟早枝唔了声,“没想到什么?”

学长看着前方的路说:“没想到你会成为老师接的那个学生。你一定很聪明吧,或者,你一定和老师有过命的交情吧。”

迟早枝点头,也笑了,“你是加入过学生会吗?好热情呀。”

学长开着车,感受到气氛热洽起来,他也问了老师的事情,“很好奇老师在你面前什么形象?”

迟早枝指尖敲着膝盖,她思考了下说,“可能是很好吧。”

她其实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说什么。

如果是老师的话……不如等到见面。

学长就说:“学妹怎么不说话,全靠我说啊。这可不行。”

迟早枝眨了眨眼,“故事太多了,讲一个小故事。”

学长说:“行。”

这次,迟早枝也当不了这个自来熟。她只是挑了一个不那么出挑又有些温暖的故事讲:“老师对人很好。我当初画画没画好,测试时间要结束了。我很慌。”

学长:“慌?可要跟老师说说,让他对师妹温柔些。”

迟早枝失笑。

她想起老师坚实的背,手里握的笔,当天画的那副保尔画像。

艺术界的天才总该受人爱戴。

老师会说:“不要太追求名利,先画好。错了也没关系,你还有时间。你不是一个小孩子,你是大人了。”

老师也会夸她,“你有没有发现,你画的是清一色的可爱?”

人间大可爱,橘子都是熟透的色彩。

她特别缺这种喜欢。

或者说,迟早枝遇见了棉花糖一样的感情。

“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。”

——韩愈

车在公路上行驶。

迟早枝说:“也没有,老师挺照顾人的。相比别的院,他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好人了吧。”

学长点头,“别的院还有骂学生垃圾的人呢。可见,我们老师还经常办聚会,这种老师真好。”

迟早枝看了眼天边的浮云问,“所以,今天回去会赶上什么呢?”

她的下巴埋在围巾里,老师也要说声可爱。

松鼠一样。

学长目不斜视,一脚踩到离学校五十米的门口,他说:“老师的下一次升职加薪。”

迟早枝晃动了一下。

叮——

吴远老师有堂公开课,他一向是比较孤高那派,但对学生格外好。因此,学生们在课堂也乐于让他开心。

这次,他一边用手演示画画,多媒体的成品图在一边摆着。吴远老师忽然忘记,他自己这里的颜料在哪里了。

而迟早枝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,她戴了一圈围脖。今天并不算冷,所以这也是搭配中的一局了。

她在教室的后面看着。

学长给她指完路就走,迟早枝主要等吴远老师下课。

她还没有忘记老师的习惯。

但是,人生往往有意外。

吴远老师随机点了个人,“最后面的那位同学,请你上来画画。”

大家的视线都往后移,看到一个漂亮的艺术生一样的人——出彩、设计感、有钱的富婆。

迟早枝还在咬着笔头。

她嘴巴有轻轻的绒毛感,可能是沾上围脖的毛线了吧。

迟早枝站起来,她的耳朵上是一个宝石耳夹,她说:“老师,我刚来一会儿。”

吴远老师点头:“我知道你刚来,你的声音挺好听的,不妨大声回答问题。”

迟早枝的裙子很长。

到讲台的路也并不算短。

今天吴远老师要让学生画一个主题,他主要是当课后作业来布置,讲了些需要注意的点。

例如光影感,这也是老师的绝妙技能。

他看向迟早枝,“怎么还不过来?”

再慢几秒,老师好像就要扣平时分了一样。

迟早枝与老师对视了那么两秒钟。

一个眼睛微圆,另一个满是严肃的色彩。

这是一个迟到学生要做的作业。

这是不合格的范本。

对方……是不认识她了吗?

迟早枝穿着系绳的鞋子,也到了讲台上。

吴远老师说:“请展示一下吧。”

迟早枝写了第一行,1+1=2。

她真的不准备继续了。

后面的一排排学生见证了迟早枝的举动。

“怎么回事……怎么回事?”

“咱也不敢说,来上课的人那么多。”

“写这种数字,估计是对我们不抱希望了吧。万恶的艺术,找真不懂梵高创作的理论。我去给你找株向日葵放在这里吧。”

“你悠着点吧,后面还有听课的老师。”

“真假?”

“你没看到那个学生都往那里看吗?”

迟早枝停了十几秒的样子,吴远老师让她继续。只好如此,迟早枝都要怀疑吴远老师是不是双胞胎合理代课了。

但有人听课。

迟早枝叹口气,想了想吴远老师的好处,也就罢了。她果真拿了笔。

十几秒的时间,她那双手在白纸上穿梭。

一个个图层如此艳丽。

都用的是最极端的颜色,最刺激的色调。

吴远老师说:“你有在认真听课吗?”

迟早枝点点头:“有。”

吴远老师说:“你看到了吗?命题作画。”

迟早枝当然看到了多媒体上的大字,她看了一段时间说:“挺好。”

吴远皱眉。

吴远觉得自己教了个傻子。

可当她画一画时,没人会这么觉得了。

迟早枝的手很有力气,她画很久,手依旧是一双新手一样。

外面是风雨交杂。

里面散着明亮的灯光,温煦的日子下,迟早枝在画一次月光——还有水果。这一刻,她成了农业的代言人。

学生们看着那个鹅黄的背影。

不可思议。

水果的层次如此鲜明,看样子分数就会很高。就像是最出色的物理公式。线条,阴影都精致了一个度,仿佛宫殿降临在你面前。

“她画风好好,看样子天天话雕塑。”

“不错诶,可以拿个九十五分,平时分稳稳的。”

“羡慕——”

“嫉妒——”

“恨!”

也有班长尝试辨认这个面孔,看着看着也糊涂了。好看是好看,但不认识啊,难道这就是化妆的魅力?

不会吧。

“这把可以,真的牛!想必是考试大佬了!”

“对对,卷王!明明只是个基本水果,何必画那么高分呢。”

“谁让人家是大佬!”

“膜拜——”

“但这人真的不怎么眼熟。”

另一个学生拍板:“化妆技术高超呗!”

他们真不觉得迟早枝不是这里的学生。

误打误撞了属于是。

讨论的程度简直要鼓掌了。

吴远老师盯了她的画一会儿,对着学生说:“禁止讨论。”

课堂变得沉默起来。

那些稀碎的声响也消失在纸面中。

迟早枝只露出一个侧脸,她的袖子也太短了,空荡荡的袖子中是坚定的臂膀。

她的视线也是虚无的。

吴远老师过了一会儿才看向她说:“画完了就下去吧。”

迟早枝下去了。

她还穿着那双鞋子。

在讲台前,老师想到什么又问,“你的学号是什么?名字?”

迟早枝唔了下,她随便说了个自己的学号。

666666。

但这时吴远老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,他眼镜都歪了一下,然后说,“你,对不起。”

迟早枝恐怕别生枝节,她接着说出自己的名字:“迟早枝。”

和她像的学号也有许多。

而她并没有说自己一定回来。

迟早枝收手,她盯着手指上面的颜料,恐怕还是有些难过。

在外人看来,这好像是被训了一样。

吴远老师忽然重重鞠躬,他说,“向这位同学道歉。”

然后他继续上课了。

几十分钟。

课间休息的时候,吴远老师给了她一个眼神,但眼神恐怕给了瞎子看。

迟早枝趴在桌子上,耳垂红润。

天太冷了,不是吗?

课间休息倒了一大片学生,舟车劳顿,于是迟早枝也顾不得白袖子会不会皱,她就那么趴下了。

呼吸逐渐达到睡眠的频率。

吴远老师过来了,他到最后一排,仔细地注视着迟早枝,像一台精密扫描的机器。

他少有地那么认真。

周边的同学有人自告奋勇,“老师,要不要我把她叫起来?”

吴远老师也微笑,“为什么呢?”

这个同学俏皮起来了,“谁不知道你呢,能叫她可是天大的好事。”

吴远摇摇头,他失笑,“我在道歉。”

啊????

老师凭什么给学生道歉?

再高尚的老师也不必如此卑微。

这个学生不能主动点原谅吗?

吴远老师在那儿站立着,似乎长久陷入了一段沉默。

转念一想,又怕摊上版权事故、教学失误,于是学生压下去那种询问的欲望,正经地说,“吴远老师,我们支持你!”

这一激灵,课桌上的人已经有了动作。她毛绒绒的头先是往左滚了滚,再往右滚了滚。

清醒之前,海豹还会拍水呢。

迟早枝终于抬起头,头发也因为这个动作散到两边。

吴远老师听见上课铃,只来得及说,“下课找我。”

他说得太习惯了,于是上台前看到学生呆板的样子一懵,不会没听懂吧。

课还是要上的。

要论懂不懂,那是真的没懂,所以下课后,吴远老师看不见学生,有好事者兼好心人指了指门外说,“老师,你的学生还在外面呢。”

吴远老师笑骂说:“你们这是快假期了放松了对吧……等我处理完再说吧。”

学生掐灭了尾音。

当吴远老师转身后,他们又把手比作喇叭状说:“老师加油!一切顺利!拿下这个高傲的学生!!”

你这么喜欢她……

她一定很聪明吧!

不像我们,只会起哄的铁five。

之后,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,迟早枝站在门外,像一个还没有敲门的访客。她似乎没有目的地。

下课后路过的人总有很多,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。

“这长得很很可以。她看起来就是那种熟练操作、优先保送的人。”

“不,至少是个卷王。但我比她更卷,谁都别想和我抢报送!保送人yyds。”

“恶心心。”

“学习习。”

他们在猜想,这不是挂科的学生来求情,或者厉害的学生要平时分吧。看样子是聪明人的一律按大佬处理。

吴远看着迟早枝,他快忘记这个学生了。他自己脸盲,如今便怯于展示这个原因。

他说:“太久不见了,你才过来。”

上次见面,吴远老师很生气,一个好好的学生就那么跑了。明明有天赋又实力,行业前景固然分裂,但迟早枝可以当那个赚钱的人。

“你最近怎么样?”

“还可以吧,新的工作也适应顺利吧。”

……

所以,吴远老师在寒暄了一会儿迟早枝的近况后问,又开启了心灵的拷问,“你为什么回来了?要跟我学习吗?”

他说:“论画技,你也是相当好的那个了。”

于是,他发现学生脊背挺直,神色却是倦怠的,好像要眨巴眼去梦里会周公了。

她不回答。

吴远问:“你有地方住吗?”

迟早枝一下子站直了。

她说:“可以有。”

吴远点点头,他的西装还在肩上,他说,“学长接到你,没给你介绍一下吗?”

迟早枝衣服好好地穿着,却已经潮湿了。雨水总会留下痕迹,潮湿的外套需要风干。

吴远看着看着,他跑出去给她借了条毛巾说,“注意健康,不要着凉。”

这种陌生的……

别扭的善意。

迟早枝不感动,因为对方说得太像段子里的生活了。但细究这点好意,她忍不住往前走一步说,“嗯,你也要注意健康。雨天寒凉,防止风湿。”

吴远听到这里笑了,“对吗,放轻松,不需要太过担忧。”

老师和学生之间本来就是互帮互助,谁都有落魄。吴远看着淋湿的学生,想到这句话。

他叹口气,把自己的外套解给她了。

迟早枝摇摇头说:“没有那么冷。”

她看起来是开心的样子,还问,“老师你冷吗?”

吴远把外套重新扒拉到自己身上,他说:“怕你冷,其实现在天气还好。你再早些来就是不冷不热了。”

刚才学生们在,吴远没有仔细评价,他也觉得谁是画的很好,就那么诚恳地说,“大家都夸你画的好。”

以前是。

所以吴远上一次愿意出发。

现在也是。

吴远给她安排好了地方。

酒店,是迟早枝最后的落处。她躺在床上,倒也觉得一切都安排好了。

吴远作为老师,还是没把她送回去。

迟早枝推开酒店窗户,她往外看,屋外是黑蒙蒙的天,应该送送他的。

可惜不算太熟。

谈话还没满十小时。

迟早枝摸着自己的行李箱,手一扣,箱子也打开了。

里面是一幅画和若干个笔。

如果像学生所说,她果真是那个聪明而出色的学生的话。

画画的艺术不能没有她。

那她就会出色。

不只是罗森塔尔效应的案例,因为别人的看法和说法就变成了什么人,这样不好。

更因为——

她在这条路上始终拥有热情,像太阳照耀的向日葵。

你可是迟早枝呀!

那个数一数二的迟早枝。

放心入梦。

迟早枝当真随着九点钟的时针入睡。

滴答滴答,那些故事都藏在了一个梦里。而梦又酝酿出新的气泡,慢慢地,一切也都会好起来。

正如柳色逢新。

……

远离的吴远逐渐平静下来,他打着伞,看着学生的屋子,看一下就走了。他的学生不可能遗失在别的地方。

因为他慧眼识人,善于挖掘。

他是伯乐之外的赌手。

而迟早枝绝对不是亏产的那个股。

被派去接人的那个学长也发来消息:【圆满完成任务!老师这是谁,我好好奇!】

调皮男大学生的好奇如此清奇。

吴远回了句:【认识的学生,不用太在意。画画很好,但是和你们应该没有聚餐。】

学长:【??】

吴远老师:【不是本校学生,不是新生。我以前教的。】

学长:【哦哦!】

吴远老师:【记得保密。】

学长只把秘密咽到肚子里,他快要当哑巴了。

学长:【okk。】

吴远也绝不会让别人欺负自己的学生。

他走回了超市便利店。

一切的开端——

因为他是师父。

现在,他甚至可以自然而然对朋友说出:“今天有事,晚回家了。遇见一个学生。”

这个男人走过雨水。

他和电话一同在伞下,稀稀落落的声音逸出去。

——“以前的学生。”

——“可能也是我最好的、最有灵气的学生。”

太久不见,生疏和恩情交杂,他们互相缠绕到一根绳子上共同承担命运。

因为命运在暗黑牢笼中爬上人的脚踝。

尚可逃离。

此处即吾乡,故守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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