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 章 梨园燕舞(上)加更 209-24(1 / 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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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庚九十九年,青洲。
二月的夜晚依旧清寒漠漠,城中刚下过雨,淡月朦胧。
寂静街道上,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路狂奔,穿着朴素衣衫,梳着前朝发髻,头顶斜插一支大蝴蝶银簪,两带珠串随着脚步碰撞不歇。
少女脸色惊恐,一连转过几个巷子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好似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,可她身后分明什么都没有。
然而,透过那明珠似的双水杏眼,却能看见一条飞舞的红裙急速而来——更准确的说,是一件被血浸透的衣裙。
风越来越大,两侧树木哗啦啦作响,黑黢黢的巷子如同巨兽张开了嘴,几乎要把单薄的身躯彻底碾碎。发髻一点点散开,绣鞋沾了泥点,眼看那厉鬼越来越近,少女攥紧手中匕首,颤声吼道:“你、你别过来!”
巷角的灯笼倏而一灭,冰冷的墙壁刺得人脊背发寒,脚底水坑也变得如血般黏腻。血红的裙边慢慢凝出人形,现出青烟白纸一般歪斜的脸庞,好似还能听见的鬼气森森的妩笑:“怕什么,你也是鬼啊。”
少女抖得更加厉害:“胡、胡说。”
“死透了的小丫头,魂魄却连着躯壳,真令人羡慕。”厉鬼蓦地欺近,血红的眼盯着少女的心口,“也不知这里头藏了什么宝贝。”
她伸出扭曲的利爪:“让我瞧瞧可好?”
匕首被打落在地,连声钝响都未发出,少女瑟缩不已,冰冷的泪珠打湿襟口。
千钧一发之际,右掌心忽感到一阵灼烫。她闷哼一声,手指竟不受控制地画了一枚符篆,在幽夜中凝出一只火球,伴随着轻快的“噗”一声,直冲那红裙滚去,刹那间灵光乱溢。
厉鬼痛嚎不止,不顾一切地向少女扑来。少女却好像受人引导般,两手结印,瞳色转为淡青,眉心现出一瓣莲形印记,再次凝出一只火球。
烈火焚尽前,厉鬼凄厉道:“怎么可能,你明明只是凡……”
鬼魅和梦境一同破碎。
草长莺飞节气,明湖春水生时。
门扇开合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人声,清晨客栈内,赶路的旅人早已忙碌起来,唯有三楼西侧倒数第二间客房,依旧门户紧闭。
晨光探入屋内,苏倾河蹙着眉头醒来,看着头顶再寻常不过的淡色幔帐,长舒一口气。
前日夜晚的经历太可怕了,她至今还心有余悸。也不知是怎么回事,她突然使出大招烧了那个厉鬼,还好没被人瞧见。
简单收拾起身,苏倾河没有用早膳,匆忙结账离开了客栈,看着陌生的长街通衢,来往的人群车马,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。
其实,她不是活人,但也不完全是个死人。
纵然世事变迁,十洲年号依然是九十九年一更,如今,距离云洲晟朝琉璃郡主病逝的永朔十七年已过了将近三百年。
掀开自己棺材板的那一刻,苏倾河的内心是崩溃的。
记忆不全,噩梦缠身,魂魄也不甚安稳,为了苟住这捡来的半条命,她必须尽快找到可以镇魂的灵玉。幸运的是,苏醒不久后,她很快便感应到了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,从云洲一路追踪到青洲。
柳色未匀,鲜绿浅淡,苏倾河穿过拥挤的人潮,最后远远停在一幢临水宅第前。
朱漆大门挂着“青洲府”的匾额,左右各站一个侍卫,门后高楼帘幕低垂,缭绕着仙气飘飘的雾霭,一派逍遥物外之态——那股灵力波动正来自府中。
苏倾河拦下一个路过的妇人:“大娘,不知这里是?”
她生得明俏怜人,任谁也想不到这般不谙世事的小姑娘,竟是个活死人。
妇人只当她是外乡人,笑道:“如今十洲仙凡混杂,分为五城,其中四城皆由道盟统领,世君之下是五城之主,再下便是十洲之主。我们这儿叫青洲,年初刚上任的洲主乃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嫡系白适,和他那个双生兄弟白通,共享‘百事通’的美名。”
她望着洲府,面露担忧:“只是近日这新建的洲府周围不知怎的闹了鬼,弄得大伙儿晚上都不敢出门,白洲主又是文职出身,正招募着除妖人,只盼着早日太平才好。”
苏倾河道了声谢,心底默默叹气。
她一个凡人,想混进仙门谈何容易?可不找到镇魂之物,她随时可能身魂分离。
思量间,一个身影与她擦肩而过,沉香气息钻入鼻尖,与记忆片段刹那重合。
苏倾河先是一颤,旋即仓皇地追了两步,下意识喊道:“司马宴!”
声音淹没在人流中,对方罔若未闻,立在洲府门外,与守门侍卫从容交谈起来。
不是他啊。
苏倾河定在原地,微微怔愣。
早就改朝换代了,何况已经想不起那人的音容笑貌,还守着一个执念做什么?
她定了定神,重新抬眸看去。只见青年男子长发高束,镶了金边的面具遮住半张脸,露出精致的下颚。身材高挺,宛然松立青崖,衣着虽不繁复,却也是不俗的玄色制服,只是腰间不曾佩剑——如今道盟剑道独尊,他应该不是仙门出身,说不定就是来应征除妖的江湖散修。
一个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划过,苏倾河的注意力却全被男子周身的玉饰吸引了去,眼中逐渐溢满羡艳:衣履锦带缀着饰物,手上戴着几枚玉戒,耳上还挂着一对好看异常的碧玉耳坠。
——虽然个头不大,但那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灵玉啊!
眼看男子抬脚跨入了洲府,苏倾河灵光一现:不如就以毒攻毒,假扮成一个江湖散修混进去,打着除妖捉鬼的名号寻找那股灵力波动的来源。
她当机立断,立刻蹦跶到了洲府门口,一本正经道:“我是来报名除妖的。”
高个侍卫见她身量娇小,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,觉得可笑:“大小姐,洲府可不是你造作的地方——”
话音未落,一柄匕首贴着脸飞过,稳稳插入了身后的墙壁。
苏倾河吹了吹指甲,柳眉一挑:“嗯?”
开玩笑,她当年“晟京一霸”的名号可不是盖的,对付仙门低阶仆役绰绰有余。
高个侍卫立刻转了态度,面露难色:“可方才那位公子已被洲主录了。”
苏倾河不依不饶,仗着活死人的身份,坑骗道:“双保险嘛,我天生看得见鬼怪,保证事半功倍。”
“而且,”见对方犹豫,她继续嗔道,“你知道我师从哪里吗?说出来怕你们吓着。”
“哪里?”
“我师父的名号可不能乱提,”苏倾河叉着腰,故弄玄虚,“就是道盟那位……”
话到嘴边,却是一顿。
啧,她连五城十洲的名字都没记清楚,还真不知道现在道盟哪些人比较厉害。
孰料,高个侍卫往突然往后退了半步,面露震惊:“莫不是那位?!”
苏倾河还没应答,旁边的矮胖侍卫跟着惊叫出声:“那位!”
“可不是那位!”
“那位怎么还收女人当徒弟的?”
高个侍卫斥道:“呆子,那位可不就是在女人堆里混出来的!”
苏倾河愣在一旁,听了半天也没明白“那位”到底是哪位。
女人堆?是个女人?
既然有机可乘,她一步上前,昂着头狐假虎威道:“对,我就是那位的弟子。”
反正仙门大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她这个亡国郡主头上。
洲府正厅,雾淡烟轻。
楠木长桌边,两个模样相似的中年男子一坐一站,坐着的那人名为白适,体态臃肿,戴着副金丝眼镜,眼中闪着精明的光,是新上任的青洲之主。站着的那人则是白适的双生弟弟白通,木讷的眼神衬着圆滚滚的肚皮,略有些滑稽。
白适听罢白通汇报,扶了扶眼镜,眼睛眯成一条缝:“又来一个?这都百来个了,连真本事都使不出,我看全是江湖骗子。”
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,忙转过头,赔笑道:“当然,除却景公子。”
对面,戴面具的玄衣男子淡淡端着茶盏,脸色毫无波动。
白通继续耳语道:“据说那小姑娘师从……‘那位’。”
白适脸色一变:“当真?”
白通急道:“哥,当今天下,谁敢冒充那位的弟子?”
此话一出,屋内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嗤声,带着二分轻蔑,一分凉薄。
兄弟二人立刻转过头,却见男子面色如常,态度谦逊,自顾自饮着茶,正欣赏着窗外风景。
白适只当自己听岔了,皱眉道:“算了,也请进来吧。”
片刻后,少女踏着仙雾而来,秀鼻菱唇,眉眼带笑,嫩白的脸庞不施脂粉,好像沾着晨露的待放花朵,大蝴蝶银簪随着步子一晃一晃,夹棉的裙袄遮不住与生俱来的灵动,与素来严苛古板的仙门格格不入。
白通见她模样讨喜,迎上去笑呵呵问:“不知姑娘贵姓?”
“苏。”刻意高冷的语气遮不住甜软的音色。
白适并未被她这幅样子欺骗了去,直截了当道:“听闻苏姑娘师出名门,不知可否展露一二?”
苏倾河莞尔:“那是自然。”
她故作姿态思考了片刻,指着屋外明湖道:“要不就闭气吧。”
“闭气?”.
苏倾河点点头,煞有介事道:“我师父说闭气是入门第一步,所谓厚积薄发,越是基础的功法,越能显出功底。”
屋内陡然又响起一声轻嗤,二分轻蔑变作鄙夷,尾音依旧凉薄。
三人齐齐回头。
窗边的玄衣男子依旧神色从容,似感受到六道视线才缓缓抬起头。
苏倾河、白适、白通:?
气氛诡异寂静了一瞬,白适轻咳一声:“苏姑娘屋外请。”
青洲的二月依旧微寒,墙角尚能看到未融的雪堆,水中更是冷得刺骨。
这方湖池约有十来尺深,若是不会水,想上来颇有些麻烦。何况这池水看似寻常,却是引自四大凶境之一的弱水,阴气极重,灭绝生气,仙门弟子都未必承受得住。
苏倾河绕着湖水观察了片刻,拔下大蝴蝶银簪,扬手扔到湖心,随后一脚踏上岸石,毫不犹豫跳了下去。
“噗通——”涟漪一寸寸荡开,水面很快便恢复平静。
池边,白通黄豆粒大小的眼睛一寸寸瞪成铜铃:“哥,她怎么连个避水诀都不掐就下去了?”
白适也有些讶异,拦着他道:“先等等。”
没有法诀护身,若这小丫头只是水下功夫好,倒也无甚新奇,关键看她能在水底呆多久。
一炷香后,湖水依旧寂静。
白通有些担心,转向远处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:“景公子,要不您……”
话未说完,身后突然响起“哗啦”一声。
水珠向四周洒开,除却最远的男子,其他人都被淋了一身。再抬眼时,便见湿漉漉的小姑娘已游至岸边,一手撑着岸石,一手举着簪子,厚厚的袄子贴在身上,双颊因沾了冷水而呈绯红色,却仍得意洋洋道:“怎么样?”
活死人不用呼吸,不畏寒暑,单凭这点就足够唬人了。
众人目瞪口呆,白通还没缓过神,白适已先捏着测灵珠在池上缓缓查验过一遭——测灵珠毫无波动,说明她没有使用任何仙器,更不曾动用仙泽护体。仙门功法,最难修的便是锻体,阴水浸身还毫发无伤的,放眼整个十洲不过寥寥。
白适立刻吩咐道:“快领贵客去歇息。”
“贵客”出口,便是成了。
想到离秘宝又近了一步,苏倾河嘴角狂乱上扬,偏过头正对上玄衣男子眼中的玩味。
视线交错,右掌心蓦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。